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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
2005年7月23號,阿嬤結束了83年的生命,離開了人世。那天下午,我剛從電影院回來,思緒還沒從失去信仰的十字軍身上跳脫,幾個小時之後,我卻已經在火車上思索自己的信仰。
江牡丹,出生於1922年(民國11年),父親是宜蘭新城一帶的地主,我的曾祖父便是其佃農之一。阿嬤從小就被送到曾祖父家中當童養媳,16歲那年和20歲的阿公結婚,並產下大姑,往後陸陸續續又生了四個女兒(兩名不幸夭折)和五個兒子。其中,31歲那年所生的三子,就是我的父親。又過了29年,父親才生下阿嬤數十個內外孫之一的我。
我腦海中可以追溯的阿嬤的身影,最早應該是四歲那一年吧。那一年的夏天應該很熱,因為印象中的那個早晨,太陽明亮的就跟特意打光一樣。爸爸上班,媽媽出門買菜,姊姊哥哥上學去,四歲的我就獨自一人在家裡的鰻魚池畔嬉戲玩水。我忘了我玩了多久,也忘了我玩了什麼,只記得沒多久我就被阿嬤拖到稻場痛打。阿嬤拿的掃帚條也許是細細的一根,但是對細皮嫩肉的四歲小孩而言卻無異於凶器。阿嬤邊打邊要我保證以後絕對不再到水邊玩,也許我是天生反骨吧,我死都不肯答應,「工粒以凹袂溝惦水邊企投」「叫粒共粒系冇聽丟喔?」「共啊!」就這樣,我的腿上、手上、身上不停的冒出一條條紅紅的血痕。可能是那年我犯太歲不能近水,所以阿嬤才那麼擔心。總之我心裡只是想著,我這輩子怎麼可能都不到水邊玩?我才四歲啊!我一定還要玩水啊!我的沈默不回應也許讓阿嬤真的生氣了,掃帚伴著斥罵聲不停的招呼在我身上,我以為我可能會死掉吧,但是我絕對不會答應,我好像想起了爸爸跟我說過的文天祥的故事,總之我不能答應,我不能為不義屈。天可憐見,媽媽回來了,我得救了。
後來怎麼了,我已經不記得了,小孩子嘛,總是不會記恨也恢復的快,這件事情雖然有陰影,但也不至於影響祖孫間的情感。加上叔叔伯伯們一個個的搬出順安老家,就只剩下我們跟大伯兩家還留在這邊。孫子變少了,阿嬤和我們的親近也增加了。可是我卻怎麼也沒辦法打從心裡喜歡阿嬤,不是因為阿嬤對我不好,而是因為阿嬤對媽媽不好。長期以來我都覺得阿嬤在欺負媽媽,而我是媽媽的兒子,當然痛恨欺負我媽媽的人。但我還是會跟阿嬤聊天,傍晚會跟阿嬤一起散步,偶爾還會買點心零嘴跟阿嬤一起吃。我表現的跟阿嬤很親,天曉得我心裡總是不喜歡他,也許我跟他好不過是希望他可以對媽媽好一點或是讓親戚朋友說我乖罷了?我自己也不曉得,總之我跟阿嬤是親的…
坐在火車上趕著回老家奔喪,老實說我心裡卻不怎麼掛心阿嬤的死。我知到這樣不應該,但一個人活到八十多歲也夠本了吧…我一心只想著媽媽,我很害怕有一天我得坐車奔媽媽的喪,光是想就夠讓我哭了,我想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那我的人生大概也崩潰了吧。這麼多年來,我生活的唯一原則就是希望媽媽以為我榮,希望我可以是媽媽的驕傲,如果有那麼一天,沒有了媽媽,那我還剩下什麼?我還要靠什麼信念前進?這世上曾經有這麼多人活過並死去,包括活了八十多年的阿嬤,他們是靠著什麼信念活著?又或是為了什麼特殊的意義活著?我不太清楚,也弄不明白。坐在火車上,我想著天空中除了阿嬤的靈魂正在飄盪外,還有我的好朋友Vic正搭著飛機前往英國讀書。我想著現在的Vic很清楚他當前追求的目標,所以他走的很確實。然而幾十年後變成阿嬤的Vic是否還是那麼清楚自己的目標呢?幾十年後又幾十年後當我在天堂與Vic相遇的時候,他是不是還可以告訴我他的一生走的都是那麼的確實呢?而阿嬤,幾乎被我忽略的阿嬤,生於風雨飄搖年代的阿嬤,他的一生從開始就不是他自己可以決定,他的婚姻也是,至於之後的生命,又有什麼目標可言呢?可他還是活了八十多年…
我八歲那年阿公死了,阿公死後,阿嬤身體雖然還是強健,但卻整個蒼老了。阿公的晚年飽受中風癱瘓所苦,阿嬤的生活重心便是圍繞著阿公。帶阿公看病,餵阿公吃藥,幫阿公擦洗拍打按摩身體…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曾經真摯的相愛過,我卻可以很輕易的看出阿嬤是付出他的全心全意在照顧阿公。阿公死後,阿嬤的生活除了跟電視為伍之外,就只剩下乘涼散步跟弄弄花花草草了。阿嬤跟所有的媳婦都不好,女兒又都移居台北。所以在阿嬤不喜歡離開老家的情況下,要可以有人談天說地的機會並不太多。不知道為什麼,我跟阿嬤聊天的時間卻頗不少。我並不是想塑造承歡膝下的假象,事實上,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對阿嬤的不滿也只有與日遽增。但我還是很常跟阿嬤聊天,很常陪阿嬤一起在傍晚散步做運動。甚至在十歲那年,阿嬤出車禍,我就常常抱著一本金庸坐在阿嬤床邊陪他,可我真的不喜歡他阿,真是矛盾。
十一歲那年的夏天,我跟阿嬤起了一次大衝突。記得在三年級的時候,有一篇課文提到了在絲瓜棚下聊天乘涼的樂趣,讓我從此愛上了園藝農耕。不僅僅依著從圖書館借來的「台灣農家要覽」種了好幾種蔬果,也習慣在夏天搭上一棚絲瓜。那一天早上,颱風剛過,我還窩在房間看紅樓夢,大概十點多吧,只記得阿嬤樂哈哈的大叫我,要我下樓。等見著了我,他邊笑彎著腰邊告訴我我的絲瓜棚被颱風吹垮了。看著頹傾的絲瓜棚我的確很難過,但僅止於難過,讓我怎麼也忍受不了的是阿嬤那令我厭惡的幸災樂禍的笑臉。我拿起了鋤頭,把滿園子阿嬤種的艾草還有木瓜、辣椒什麼的,全部擣個西八爛。我發了瘋似的行徑,讓阿嬤也發狂了。「夭壽喔~」「我歹命啊~」「天公伯啊,粒怎樣安捏衝底挖啦!」「老ㄟ啊,粒怎樣棒挖機勒狼低受忤逆啦~」我不記得阿嬤是不是有跪下(鄰居太太看阿嬤快跪下的時候就跑過來摻扶著他),總之阿嬤是聲嘶力竭哭喊咒罵(台語稱作禮,音作酹),我也知道我闖了大禍了,媽媽和鄰居的太太都要我趕快跪下跟阿嬤道歉,因為在台灣的風俗裡,讓長輩禮是非常非常嚴重的事,可能導致折福折壽。這件事情導致了我跟阿嬤之間的感情差不多破裂,也許隨著時間的過去而有所彌補,甚至回到原先祖孫有說有笑的情景,但是我很清楚,人的情感是脆弱的,一旦破裂,將永難修復。
老家裡,眾家親戚一圈圈圍坐在稻場四處。大部分的親戚都是許久沒有見面了,趁著這個機會互相寒暄問好聯絡感情,氣氛輕鬆愉快,大家有說有笑。只有姑姑跟叔伯們表情較微嚴肅,畢竟是他們的母親。我也有半年沒回老家看看了吧,這個我生活了15年的地方。今天月亮很亮,雲有點多,所以星星不是很容易發現。除了廳堂前的誦經聲,和家中多出來的親友們之外,一樣的夏夜晚風風,一樣的月明星稀,一樣的蟬鳴蛙叫,我彷彿無法察覺阿嬤過世與否的差異。
晚上老爸忽然跟我說,我死了老母,卻一滴眼淚也沒掉…我說老爸你死過老爸,所以有經驗、不一樣了。而且妳53歲才死老母,要是我也可以跟妳一樣好命,我也不會哭。15年前阿公過世,全家一片愁雲慘霧。老爸更是好幾度痛哭失聲。小表弟在阿公過世那一年出生,現在也要讀高中了。15年的時間足夠讓嬰兒成長為英挺的少年,也足夠讓壯年步入中老年,看起來似乎對於看透人生、或者說是看慣生死有著顯著的效果。
前一陣子,二姑要阿嬤發願將陽壽分給媽媽,自己不用活太長壽。一方面是阿嬤可能已經沒有太多獨立思考的能力,所以別人怎麼說他都怎麼好;一方面也是阿嬤這幾年來都一直吵著不想活了,甚至早上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就會掉淚。所以阿嬤就照作的發願。一年之前我還是標準的鐵齒,現在我卻是誠摯的希望這樣的發願可以成真。希望阿嬤生命的尾聲能夠發揮最大的附加價值。
七月二十九,結束了前一天阿嬤的頭七,我搭著車從宜蘭回台北。還是不覺得有什麼傷心難過,反而有種郊遊的愉悅心情。好長一段時間待在家裡沒有外出,趁著這幾次回宜蘭的機會可以透一透氣。有時候我會覺得很矛盾,為什麼我可以對著這樣一個賦於我父親生命的人如此的冷酷?在車上,我敲著鍵盤,用力的想要追憶起一些阿嬷的種種,好說服我自己其實不是那麼的冷血。可惜,很難。
這幾天,爸爸幾乎是宜蘭台北兩頭跑,一下子在台北,一下子又在宜蘭。為著那些瑣碎的法事,不僅僅得付出體力奔波,還有著龐大家族各種聲音的壓力。父親一向是孝順出了名的,從他小時候聽從阿公的話不參加畢業旅行到大學畢業就業後甚至可以為了阿公的一句話辭職回家養鰻魚,就可以知道略知一二。可惜父親孝順的回報卻不是那麼的等價,他換得的是他自己和母親二十多年的痛苦。即使前幾年我們搬離了老家,他也一定要每一兩個週末就跑回家一趟,開車載著阿嬷到處兜風。一直到媽媽生病了,爸爸才不再回宜蘭。今天爸爸就mail了一張照片給我,是去年他載阿嬷去阿嬷的大姊家的照片,照片裡,阿嬷跟他的大姊,兩個加起來接近170歲的硬朗老人。我曾戲稱老爸是開老人公車,專門載著他老媽到處拜訪老人。我想老爸現在看這張照片應該滿有感覺的吧,至少連我都覺得有一點move到…唉,他再也沒機會開老人公車了。
八月六號晚上,陪著媽媽坐車回宜蘭。兩天後阿嬤出殯,媽媽雖然生病也希望可以親自回去弔謁。坐火車從台北到宜蘭,對媽媽來說就像從中土世界到末日火山一樣的大冒險。攙扶著媽媽虛弱的身體踏上征途,雖然說不上五味雜陳,但心裡總是不免東想西想。媽媽真是一個好人,即使阿嬤再怎樣對他不好,媽媽總還是盡力對阿嬤孝順,我想著阿嬤跟媽媽相處情形想著想著,思緒在一個一個黑暗的隧道穿進穿出,順著鐵路回到了滿天星斗的蘭陽平原。
八月八日,阿嬤出殯。老家裡裡外外都是親戚朋友,其中一大半我都不認識…很多可能都是十五年前來過老家一次之後到今天從未見過面。十五年前,阿公出殯,我七歲。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很傷心、很傷心,家裡也籠罩著一片愁雲慘霧。對比於今天,真有種時空錯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覺。阿公的祭文是爸爸寫爸爸念,祭文內容有點像是祭妹文、祭十二郎文那種用點點滴滴的小事串起來的感覺,我記得爸爸邊念邊哭,我也是邊聽邊哭。這次老爸沒寫了,他說那個時候是年輕,現在老了,不會想再寫了。結果是我便罰站著聽那內容千篇一律帶著許多與事實不相符的讚美,我盡量的忍住不笑出來。好不容易家祭公祭都結束了,準備要啟程前往火葬場,場面卻讓我整個呆了!國樂的陣頭跟西樂的樂儀對竟開始尬場,緊接著樂儀隊在場中走起啦分列式。我手拿著招魂旗站在手捧靈位跟遺照的兩位堂哥身旁,眼前的分列式讓我燃起了無名火。這是多可笑的儀式啊!這樣下去要不要再請一攤脫衣舞秀啊?幾分鐘後,我木然的跟著這可笑的隊伍出發,前進火葬場。
就這樣,阿嬤的肉體隨著飛灰徹底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或許他會留在親朋好友的心中,或許我身體裡還留著他的血液,但,或許的事情我並不清楚,我清楚的是,阿嬤死了,沒有了,消失了,毀滅了,從今而後再不復見了。我回宜蘭不會再有機會拎著點心回去探望阿嬤了,老爸也在沒有機會考他媽媽自己叫什麼名字了。

謹此 紀念我死去的阿嬤 陳江牡丹老夫人 不肖孫 柏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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