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久不見的雷跑來找他,問有沒有度過難關的招數。
他不想講,只說了些安慰的話。
其實,也不算不想講。點子他有,沒說出來,是怕別人覺得怪。
雷是老朋友,認識很久了,但不算熟。偶爾出現,大都是有煩惱的時候,工作或交友或花
蓮老家的問題,吃飯聊聊就沒事,要過很久才會再見到。
這是他們友誼可以維持的原因之一。不告訴他那個方法,部分是覺得他做不來。雷不是很
有想像力的那型,就算說了,很可能不知道怎麼做。更重要的,是怕雷知道之後,會覺得
招數怪怪的,對他有什麼看法。雖然不能說在乎雷的意見,卻也不希望被視為怪異。
去年十二月的一個週五,下班前,雷打電話到辦公室,說要談談。他們到SOGO敦化新館後
面巷子裡的居酒屋,隨便點了兩人組合,可惜他們都不喝酒。那時算早,居酒屋裡只有稀
疏的客人。穿著藍色絨布襯衫,雷抱怨不多,反而很意外地提出確切的要求,使他無法只
是點頭聆聽。其實,不過就是很簡單的感情終結事件,要分手那種。看著坐在一小桌料理
後面講話的雷,他知道這種很原始的事可以把人整得死去活來,可憐。
說著說著,雷抬起頭來,冒出這麼一句:「你有沒有辦法可以幫我?」小盤小盤的料理陸
續上來,也陸續被移走。
他沒有回答。
有時候,說話的內容不見得重要。許多人講話是為了消耗能量、調節情緒,尤其是有感情
困擾的人。雖然有憤怒焦慮傷心難過,需要排解,其實只有喜不喜歡、要不要在一起的選
項,討論是沒用的。因此,交談時,有聽的動作,大致跟上內容就好,不必太專注。一向
以來,對付雷或其他的人,都是如此,慢慢吃桌上小盤子裡的東西,好像在聽。可是,雷
的問句,突如其來,打破成規,令人措手不及。顯然,這次情況危急,求救訊號已經發出
。他是有些辦法,可是適合雷嗎?之前,剛進居酒屋沒多久,他注意到遠處包廂有一對男
女,好像有狀況,在吵架賭氣,或談判分手。那女生有張小小的臉,專注盯著她面前的男
人。會注意到,是因為她嘟著嘴,好像在難過什麼,可是嘟嘴的樣子並不難看,很少見。
由於角度的關係,他看不到男人的臉,只看出那人有家庭理髮式的髮型,穿了件褐綠色的
傳統POLO衫,直挺挺地坐著,不太搭理小臉的嘟嘴女生,還看起報紙來。那女生帶著傷心
的眼神,先捧著茶杯,後來也拿起報紙,好像在看。兩人就這樣對峙,沒點什麼吃的。他
一面聽雷講話,一面找機會朝那對男女的方向看去:他們的故事應該沒什麼新鮮,和雷的
差不多,只有角色位置的小變化,可是他想多看那女生兩眼。
「所以你們還有見面?」等雷講得差不多,慢下來之後,他問。
以前雷來找他,會抱怨交往的對象不理想,要另尋目標,或有人介紹,但不夠好,等等。
當時,他心裡想,這傢伙還很挑呢!這次不同。
「斷斷續續。」「所以還沒有分?」「正在。」這樣下去,終究有完全分開的一天。可是
雷無法處理,因為決定權不在他;無法改善,也不能放掉,只好依舊見面,眼睜睜看著兩
人的親密連結一天天解體,愈來愈淡。雷也知道結果會是什麼,只是離結局還有一段時間
,人已經受不了,才來求助。
「這是緩降法,不算不好,一下子分,更受不了。」他勸說。
「有沒有什麼辦法?」第二次問了,不是哀求那種,是尋求協助。要不要告訴他呢?雷的
要求其實不多。不是要復合,他知道不能挽回要失去的,只想度過折磨,調整情感負荷。
看來這次投入深,抽身不易,所以才會來請教絕招。
一般可用的方法多了:有的受不了就尋死,或自殘自毀,或傷人;好點的,找替代對象,
交新男女朋友,或閃電訂婚結婚,也有濫交自棄的,都企圖疏導能量流動;要不然,就搞
自閉,為鞏固自我切斷對外管道,一方面消極報復,一方面斷絕再受傷的機會;另外,有
人跑去拜神,放棄自主,讓更大的力量決定;當然,也有昇華成功的。
雷要的不是那些。也許試過其中一些,沒用,又沒辦法做其他的。
桌上的小盤子被服務生清光,他們已經吃完一段時間。居酒屋的客人現在才多起來,人聲
也漸漸嘈雜。燈光下,看著雷一副被打敗又無力的樣子,他差一點就說出那個方法,差一
點。
這時,小臉的嘟嘴女生提著紅色包包起身要離開,她的男人走在後面。兩人靜靜從身邊經
過,也輕微影響他的決定。
轉念間,他想,還是不要說好了。從別人的觀點看來,他的招數可能有點不正常,也許比
跑去亂搞還難被接受。何況,如果說出來,就算只說一部分,就算修改過,也難免要揭開
自己某些部分讓雷知道,那會扯出一堆問題。
他傾向相信,雷的想法健康,應該可以撐過難關,一般方法就夠了。於是,簡短地建議了
一般方法,無害的那些,大家都知道的。
走出居酒屋時,雷看起來好多了。也許無論建議什麼都一樣。
到了大馬路邊道別,他決定越過敦化南路,再向北走。
心想,要過很久才會再見到雷。
2
應該不會告訴任何人,他認為。尤其在這次之後。一邊想一邊向北走,經過斑馬屁股造形
的行人穿越指示燈,那是他和阿平以前常走過的地方。
那個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招數,當初就是為了阿平想出來的。雷的出現啟動他們等待分手
時的記憶。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時,阿平和他的關係經過三年的起伏,正在解體邊緣。
那是一段相當絕望的時期。他們每星期還是見面好幾次,還是吃飯、聊天、散步。一如往
常,他會到她租的房間樓下等她,可是已經愈來愈少進她房間,因為她不鼓勵,要不然就
是軟軟地拒絕。一個冬天下午,天色迷濛,滂沱大雨重重落在馬路上,還在騎樓踩步子等
阿平的他急著想上廁所。電話聯絡後,從語氣中的猶豫,知道她相當不願意讓他上去解決
,只好憋著尿撐著傘,找附近賣場的公共廁所,心裡涼到了極點。他不會堅持要什麼,不
會逼阿平做不想做的事。
她在慢慢解決他。所有疏離的動作,或不動作,都靜悄悄部署,按部就班,架構仍舊維持
,內容一點一點抽離,直到消散那天。不會完全斷絕關係,也不驟然要分手,她會慢慢等
到自己準備好,情緒上可以應付,再走下一步。
漸漸察覺阿平正在情感上解決他後,知道那是無法逆反的,一般人慣用的那些溝通談判攤
牌不會有用。權利義務責任無法加減感情。難過之後,絕望之中,跟後來的雷類似,他需
要有方法對應,不能只是被動,等著被處理。一定要想出辦法。
他不希望雷知道這些。或任何人。
而且,他沒有把握可以把故事講清楚。因果、過程、細節,要說哪些?要怎麼安排才講得
清楚?至少現在還不行。
只能說,她用減法對付他,慢慢一點一點拿走。如果去要求什麼,只要有一點點逼迫的感
覺,她就會給更少,或關閉自己、避免衝突,也算是消極懲罰。那不是他想要的。
不管世界怎麼變化,慣用減法的阿平是很難放開的。她有一個細緻的身體,和一顆敏感的
心。看起來活潑大膽、交遊廣闊、容易接近,其實總是小心翼翼,稍有危險,就會全面升
起防護罩,保護自己。可是,常常防衛過當,傷到他,至少他這麼覺得。只有真正熟的人
,才會感受到她的孤僻,和無法穿透,也才會覺得失落。
那段期間,他常想起電影《入侵腦細胞》描述的狀況。有時候,趁她不注意,他會盯著她
的身體多看幾眼,不是欣賞她的漂亮,而是驚歎那麼纖細的身體裡,可以鎖住那麼多摸不
透的心情,和固執的想法。
在床上也是如此。他很迷她的身體,細長的腰,小巧的屁股。他會用整個晚上愛撫和親吻
阿平全身,兩個人擠在窄窄的單人床上玩到天亮,她不很積極,應該也算享受,可是不會
讓他進去。理由很多,各式各樣,他都接受,但真正的原因應該很簡單:她不夠喜歡他,
或還沒有準備要真正接受他。人有情不自禁的時候,阿平對他,那種時刻不算多。因此,
想到阿平和他之間在床上的事,總是有點遺憾,因為她有很多保留。
她是會對身邊的人漸漸產生不滿的那種人。他們的關係,達到一個高度後,逐漸遞減,男
朋友的特權慢慢被削去。每一次小衝突後,他們還是去常去的餐廳,走一向散步的路徑,
卻可以感覺到些微的變化,並肩的距離遠了些,講話時的投入少了些,她的左顧右盼多了
些。
於是他們維持了一段等待分手的奇怪關係,眼睜睜看著一切在縮小、減少、走向終點,卻
又一點辦法都沒有。
如果阿平的情緒來了,常用的招數是誰都不理,躲起來,兩個星期之後才再聯絡,或更久
。這期間他受盡煎熬,人見不到,電話不接,簡訊不回。
不能去敲門,也不能到她會去的地方堵她,那只會讓她更不爽,躲得更久更深。打簡訊太
多,早期她會寄來一則「S t o pEVERYTHING. Leave me alone.」,再完全沉默。他因此
盡量少打,免得失去更多。忍不住時,冒險發簡訊提些不直接講她心情的事,像:「出去
走走如何?」或:「今天下午的陽光出奇地舒適。」(暗示要不要散步)。都沒回應。一
天早上,熬夜後沒睡飽,因心神不寧而自己驚醒,又忍不住,還是打了一則比較嚴肅的簡
訊:「只是想告訴你,真正關心你的人,看到你的狀況,是沒辦法真正leave you alone
的。會擔心,會睡不好,會想念。我不會去煩你。」那差不多是第四天、或第五天,以為
她應該就快好了,結果至少還是要兩個星期。
阿平不喜歡解釋,不講原因,絕對不顯露真正的內心世界,因此無法透過討論,進去她的
世界。他被一個人留在外面。她的前任們是不是也經歷這些?還是他們其中之一造成這一
切?她的減法程序隨著每次閉關逐漸進行。每一次,他就多覺得一點她的冷酷,總是覺得
給多了,要一點一點拿回去。
每次,等她好了點,會再來找他,理由都是要修電腦,買電器,或是車子壞了要修,或要
問意見,需要他,但不會直接提情緒的事。
她不常穿裙子,可是事後多年,他特別記得有一次,她穿窄裙出現在他身邊的樣子,和講
話的樣子。穿裙子的阿平有亭亭玉立的漂亮。
慢慢踱過來,擠出幾個字,有種特別的節奏。
「你還好嗎?」難得問候的語氣。態度不是理所當然的那種,而好像有點小慚愧。他意識
到,那是很久沒聽到的聲音,一直希望聽到的聲音,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他想回答:「我的心都扁了。」事實上,「揪心」才是過去兩個多星期腦中不斷出現的詞
,但覺得那太女性或文藝腔,不願意用。而且那些不是她想聽的。
阿平喜歡別人回答:「沒事。」才不會有太多心理負擔。她心裡的態度應該是:你也受苦
了,抱歉,但不要抱怨太多,讓我覺得被指責。
「沒事。」他說,「我們去看電影。」她會點點頭,抿一下嘴,然後和他一起靜靜走一段
。
而他,只會覺得她回來了真好,雖然等下一定會發覺又有些東西要被收回:不准他走在她
右邊,不准摸她的膝蓋,不准再玩她的手指;不再寫信給他,不再注意他的穿著或髮型,
不再關心他看的書,不再相信他推薦的電影,不再讓他為她的手機設定功能(甚至不准再
碰她的手機),還有愈來愈不願意讓他拍照。
後來,分手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每次回想,他腦子裡閃過的,都是一連串阿平閉關出來
後的情景,每次她站在那裡不同的樣子,在不同背景前面。那些總是印象最深刻的,因為
是最想看到的。
3
就是為了對付阿平的減法,不得不想出一個不可告人的辦法。
試過所有常用的招數,多半失敗,要不然也沒撐多久。即使在關係最疏離的時候,他每天
早晚還是幻想著她自慰至少兩次。
於是他總是挺著勃起想著她。
以前,不知道多久以前,曾經告訴雷說,這麼大的人被那麼原始的事情困住,實在好笑。
他喜歡用「原始」去形容這類事情。不過,原始的事,像吃飯、睡覺、性,雖然好笑卻很
基本、逃不掉,雖然簡單卻不容易對付,所以一定要有些方法來解決。
有一次阿平閉關長達一個月,他完全被放逐;在漫長的折磨裡,一個點子逐漸形成。不見
得足以對付阿平,卻可以讓他忙一段時間。
那時候,沒辦法專心做事的他,有時候會想,如果阿平不是這樣,那該有多好?如果不是
這樣,會是什麼樣子?他在想像其他可能性。從網路上亂逛的經驗裡,想到也許可以捏造
一個鬼魅情人。以前就知道沒辦法去找別人、找真人,去引開痛苦、尋找慰藉,那麼至少
假的可以吧?假的不會有結果,假的隨時可以放棄。會有那種想法,原先有意刺激一下阿
平,看看她會不會因此多給他一點(雖然心裡面曉得那是不可能的),後來樂趣來自考慮
那些虛構的細節。
在長達一個月的搜索裡,他從網路上下載一般人的照片,剪成大小適中的圖片,再傳到手
機裡,也把一些照片圖片放在電腦裡,只差沒有自己設立一個帳號,寄e-mail和簡訊給自
己。花好幾天想好名字後,再花幾天把所認識朋友的身分學歷出生地地址打散重組,湊一
個身分背景。在拼湊的過程中,他過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不再只是感到被剝奪的空無
;除了工作之外,每天補強創造出來的人物,加一點細節和變化,增添一些趣味和真實感
,都是肯定的姿態。
大致就緒後,阿平還是沒出現。忍了幾天,已經快一個月,在MSN等不到她出現(可能他
已經被blocked掉),忍不住寄幾封信到Hotmail和Gmail信箱,當然沒有反應。還是只能
等。
喜劇電影裡面,害怕被關係限制住的人,通常會碰到一種情況:對男主角有興趣的女生,
為了某原因(如趕走討厭的追求者,或為了暫時騙父母說自己情有所歸),提議說兩人可
以假裝是男女朋友,只是暫時的;因為是假裝的,無需太認真,壓力不大,對方覺得還不
討厭的話,會同意試試。結果通常是假戲真作,由假帶出真的,終成情侶。
還有另外一招,也是在喜劇裡:因為某些狀況(如想刺激自己心儀的對象),男女主角之
一央請自己沒興趣的朋友演出情侶關係,意在別人;朋友看來出於道義,欣然同意。
結果通常是無法吸引到心儀的對象,卻在過程中發現「朋友」才是自己喜歡的,才是適合
的,而「朋友」早就已經喜歡自己很久了。
他希望自己是在喜劇裡。
不過他用的方法,一些故事裡偶有出現,比較不顯著,而且通常不在喜劇裡。
一個月之後,終於等到再見面。依創造出的人物為本,他打算編造說這段時間裡,他在遠
企的超市認識年輕的已婚婦人,目前正在發展關係。會這麼編,主要是戲劇化的考量,好
像這樣的故事骨架,可以輕易發展出最刻板又容易描繪的情節。事實上,那是一個近乎無
聊的故事,一個普通到不行的故事,一個到處都聽得到的一夜情、炮友、外遇故事;好像
很多人都有那種經驗,但他還是很興奮,有新鮮感,有放蕩的快感,因為其實很難發生在
他的世界。無論在想像或在說的過程中,似乎都可以找到一個脫離眼前痛苦的角度。他的
動機很單純,只是想幫自己度過阿平不理不睬的閉關,和日漸遞減的親密;另一方面,逗
逗她,能刺激她一下也不錯。後來他才知道其實有更深層的原因。
不過,執行起來,完全出乎意料。
那天,在她住處的樓下,踩著步子的阿平又在他面前出現,臉上帶點倦容。
「你還好嗎?」「沒事,我們去走一段。」他知道阿平希望聽到什麼,不希望牽扯到任何
深入、介入、探索之類的事。
一面走, 一面彼此交換最表面的新聞和八卦之後,他說:「你知道嗎?雷交了一個女朋
友。」他不知道雷的名字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其實,他自己很少想到雷。
「雷?」「你見過的,拘謹的雷。」「想起來了。見過,那次在摩斯漢堡。」「他交了女
朋友。」「真的?他好像很挑剔。」她甚至還記得雷的毛病,意外。
「在遠企認識的。」「哪裡?」「遠企。」「他會去那裡?逛街嗎?」「他說正好在那附
近,所以去地下樓超市買點東西。他們都在找一個英國的紅茶牌子,後來聊了起來。」實
情是,前幾天他的確去遠企地下超市找烏龍茶和加州葡萄,碰到十年不見的高中同學,站
在狹長走道聊了一下。
先在地下街吃了印度咖哩飯,再去逛超市,才被同學認出。只是,這些和雷沒什麼關係,
雖然他們也是高中同學。
「你騙我。那是雷會做的事嗎?」走在身邊的她好像看了他一眼。不是激動的語氣。
「他是這麼說啦。聽說,那個女的長得像你,只是比較成熟。」想早點把遠企事件和阿平
拉在一起。她聽了可能會不爽,但有什麼損失呢?「成熟?老一點?還是指身材?」「老
一點。她已經結婚,自由業,先生在竹科工作,工作到很晚。身材好像不錯,據說。」「
算是外遇嗎?拘謹的雷?」停在這裡,阿平沒再問身材的事。她對豐腴的身材有點反感,
對自己身材的事也不喜歡多說。
他也停下來,因為已經掰到超出所能處理的了。
阿平一直沒問她的名字,卻在一開始就給了個足以標記的外號:「遠企女」。
他不知道原先想好的劇本為什麼會有異動?為什麼是不常出現的雷?事後看來,說別人的
事,比說自己的事(即使是假的)容易多了。怎麼原先沒想到這個轉折?不過,假託雷的
故事使故事更好發揮,「遠企女」因而常常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之間。因為她有很多地雷話
題是不能提、不能問的,「遠企女」的事成為填補相處時間的重要話題之一,她有事沒事
會問一下,而他則樂於提供早已想好或臨時想到的事件情節。
最早她好像還半信半疑。可是他持續丟出細節,慢慢編織,過了一段時間,細節累積詳盡
到可以堆出一個具體的樣子,愈來愈真。「遠企女」的先生念電機,在竹科工作,很忙;
女孩兩歲,婆婆搶著帶,在桃園;她也住桃園,常來台北;她為商業攝影當手的模特兒,
偶爾做,自己時間多;父母在老家,她屏東女中畢業,大學讀統計;同學朋友有些出國了
,國內的散居各地,只有幾個常聯絡;愛看《C S I》、喜歡過日劇、不特別喜歡韓劇;
有Anna Sui包、Coach包、We s t w o o d包;鞋子差不多是N i n eWest水準;喜歡喝下
午茶,不喜歡美國式餐廳。
「雷會知道這些?雷會告訴你這些?」她會起疑。當然,其實大部分男人不會知道女人那
麼多事情,不管是太太或情人或女友,所以他會適時以「不知道」的罅隙來增加建構真實
的可信度。
他還做了些親密關係的描述,只是不能太露骨,因為她不喜歡聽。
有一次在衣蝶邊的星巴克喝咖啡的時候,沉默間,她又問到「遠企女」和雷的近況。
「雷他們好嗎?」「上個禮拜三下午他們跑到烏來泡溫泉,在旅社大戰好幾回合。還有…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她會做出搖搖手的動作,邊笑邊說,「你們還聊那種事!
」她不喜歡露骨的描寫和粗俗的語言,以前無論他怎麼引誘都沒用,一點暗示都不行。她
也不喜歡賓館旅社那些充滿頹廢欲望的逸軌場所。
斷斷續續,他編了許多幽會的事,沒有一件是真的。唯一真實的,是那些充滿情欲的情節
,都是他想和阿平做的事。她雖然在性上面總是放不開,可是他一直貪戀那小而緊的身體
。每天晚上,在自慰時,總是幻想他們如何開拓對方的身體,如何取悅對方,如何動作,
如何呻吟,進入迷離幻境。當然,他知道,出於害羞或冷漠,在防衛體系的管理下,她是
不會取悅人的,對他的身體更是不懂得欣賞。
即使是假託雷的身分,那些都是沒辦法說出來的部分,阿平並不想聽。雷和「遠企女」的
故事就已經是他的故事;他也發現,告訴阿平「遠企女」種種的同時,他在編造其他、不
能告訴她的幻想情節。那些敗德縱欲享樂的事件,那些賓館狂歡、夜遊,那些花招、姿勢
、調情等等,都是她不會做、不願提、不想聽的。後來,很久以後,他也沒有去實現那些
情節。只是,「遠企女」的故事以及那些沒說出來的幻想,經過不斷描述之後,提供了角
度和距離,讓他充分感覺到兩人的差異,使他可以放開,可以離開。
就是這個招數。不能告訴雷的。
最後雙方終於漸行漸遠,減法女孩阿平終於把自己調整好,可以放手。據朋友說,阿平一
直認為,後來他和「遠企女」介紹的女生交往,導致他們分手。
而且,據說那是個身材高挑性感的女人。可是,等到他聽到這則傳聞時,已經記不得什
麼時候編造出那麼有趣的人物,大概是某次臨場的創意吧。
還是那是阿平的招數?他只記得,當時一直認為阿平就夠性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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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ul 16 Sun 2006 02:08
減法女孩 伍軒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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