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tw.myblog.yahoo.com/mclee632008/article?mid=493&prev=498&next=472&l=f&fid=10
高貴的流浪心靈──重讀赫曼赫塞
有一個英文字「Nostalgia」,是懷舊的意思。 它由兩個希臘字「Nostos」跟「Algia」組成。「Alg ia」,指的是「痛苦」或「為了什麼事而痛苦」。而「Nosto s」則是「歸返」、「回去」的意思。這個字從字根來講的話, 就是「因為返回而產生了痛苦」。它在希臘文以及今天的英文裡, 都有雙重的意思──「因為想要回去所以痛苦」、同時也是「 因為回不去了而痛苦」。所以「Nostalgia」同時也指「 不能回去的地方」或是「不能回去的時間」。在希臘文裡Nosta lgia最重要的故事,就是荷馬(Homer)的史詩『奧德賽』 (The Odyssey)。在『奧德賽』裡尤里西斯(Ulysses)要 回到潘妮洛普(Penélopê)身邊,那就是巨大的Nosta lgia。
希臘文裡的Nostalgia,有空間上的意義。 可是隨著文化的改變,現在我們用這個字,都指時間, 也就是有一個時間我們回不去了,因此我們懷舊。 然而Nostalgia有一個很特殊的地方, 在於你對待你想要回去的那個時間點,是曖昧的。 一方面你很想回去,一方面你卻知道你不能回去、甚至不應該回去。 正因為你不該回去、卻又很想回去, 所以會美化那個無法返回的時代。
我有一個嚴重的懷舊情結,我會不斷懷念我們對於西方知識還處在“ 格義”階段的時代。所謂的“格義”,就是當佛教剛進來的時候, 要翻譯佛經非常困難,因為完全是不一樣的東西,所以當時有一個“ 格義”時期,想盡辦法使原有的概念,去拼湊、去敷衍新的東西。 當新的、陌生的東西,被冠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之後, 就產生了特別的感覺。
我要說的不是佛經的格義時代。我所懷念的是, 有一個時期我們對西方很不了解, 所以對於西方的東西會選擇用很中文的方式來表達。 這種時代帶著特別的趣味。最明顯的例子是好萊塢電影的片名翻譯。 現在的年輕人大概很難想像我們所看過的電影,像是《 蓬門今始為君開》。這麼棒的電影、這麼棒的電影名稱, 你沒看過吧!但是這其中最大的痛苦就是,我們後來跟別人談起來, 完全不知道這部片的原名究竟是什麼。我到美國去, 我對好萊塢老片,比許多美國同學都熟悉,可是我不敢跟他們聊天, 因為我沒辦法用英文講出電影片名。
那個時代不應該回來,可是我對它有一種懷念。 那個時代用那種方式所理解的西方,也許不是真實的西方, 可是它會刺激出特殊的情感。赫曼赫塞曾經在台灣大流行過, 他有很多作品在台灣都有翻譯。其中四本書最受歡迎,分別是一九O 四年的《Peter Camenzind》、《Knulp》(1915)、《Demi an》(1919)、《Siddhartha》(1922)。 這四本書在台灣曾風行一時,但你們知道它們的中文書名嗎? 第一本叫作《鄉愁》,第二本叫《漂泊的靈魂》,第三本是《 徬徨少年時》,第四本是《流浪者之歌》。
這四本書的中文跟原文書名一點關係都沒有。原文通通是人名。 這是因為赫曼赫塞小說的第一個特色就是, 他承襲了德國成長小說的傳統,習慣寫的是人物,而不是事件。 因此他的長篇小說都以人名作為書名,講這個人成長的過程。 但是到了中文世界裡,就不是這麼回事了。我們當年看到這種書名, 引發了想像,很多人之所以讀這些書,是因為被書名吸引。 志文出版這些書的一九六O、七O年代,讀書的人很多是少年, 怎麼可能沒有“徬徨少年時”呢?那時候會讀這種書的人, 所感受到的赫曼赫塞,是可以讓你不要定著在一個點上面, 人要漂泊,便有了“漂泊的靈魂”。還有呢,有一本小說叫作《 流浪者之歌》是赫塞寫的。另外有一首很重要的小提琴樂曲, 薩拉沙泰(Pablo de Sarasate)的《Zigeunerweisen》,《Zi geunerweisen》和《Siddhartha》 在中文裡都叫作《流浪者之歌》,大家千萬不要搞混了。 還有一個人既讀赫曼赫塞的小說,又聽薩拉沙泰的音樂, 就把這個名字拿來當作他舞作的名字。 所以我們今天腦子裡還會有林懷民的舞作,也叫《流浪者之歌》。 雖然《Zigeunerweisen》在德文裡指的是吉普賽人, 所以比較接近「流浪者之歌」的意思,但是我得提醒大家,若翻成「 漂泊的靈魂」,其實也一樣適用。
赫曼赫塞之所以吸引我們,一部份來自於他作品裡表現的東方情愫。 比方說「Siddhartha」,「悉達多」, 是釋迦牟尼出家之前的本名。那完全是一個東方的、 從印度教到佛教的故事。他另外還有三本重要的作品, 在台灣很早就有翻譯本。可是這三本書在台灣受到重視的程度, 遠不及之前提到的那四本。一本是他早期的作品,叫作《車輪下》( Unterm Rad),另一本是他晚期重要的中篇小說《東方之旅》(Die Morgenlandfahrt)。還有一本是他的壓軸之作, 六十三歲才出版的《玻璃珠遊戲》(Das Glasperlenspiel)。這三本書的中文標題, 如實地照德文翻譯。 結果反而很多人不曉得這三本是赫曼赫塞的作品。
《東方之旅》是我們理解赫曼赫塞後期作品的重要關鍵。 為什麼是重要關鍵?我們可以看看,《玻璃珠遊戲》德文本的扉頁, 上頭有一段獻辭,獻給「到東方朝聖的人」。 為什麼要寫給到東方朝聖的人呢?這「到東方朝聖的人」是誰? 我們要回到他前一部作品《東方之旅》才能夠理解。
因為赫曼赫塞作品裡濃厚的東方色彩,吸引了東方讀者。 雖然赫曼赫塞一九四六年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他最後一個重要作品《 玻璃珠遊戲》在一九四三年出版,然而他的東方色彩, 卻要遲至他一九六二年過世之後,藉六O年代中後期的學生運動、 以及其所發展出來的嬉皮反西方文明的運動, 才在德語世界以外地區,尤其是美國流行起來。想想看, 這不是很有意思嗎?我們對於赫曼赫塞的迷戀, 有一部份是來自他的東方色彩, 可是這個東方又是轉手自於嬉皮們所喜歡的東方, 再從美國轉回來的。台灣在閱讀赫曼赫塞時, 對於二十世紀東西方的交錯,包括東方作為西方想像的一個來源, 以及西方作為東方文學真理的源頭,這中間的辯證關係, 具有高度啟發。
赫曼赫塞一八七七年在德國出生,在一個傳道士的家庭中長大。 他的外祖父是德國新教到印度傳教重要大將, 在印度前後待了十幾年。他父親則是外祖父的學生, 後來就娶了老師的女兒。那是一個純粹的神學家庭, 父母兩邊都是虔誠的傳道士。又因為他們在印度傳過教, 所以他們對東方有一定程度的理解。
十九世紀的時候,印度是英國的殖民地。 英國帶給印度一個統一的語言,也就是英語。 可是在十九世紀的時候, 英語畢竟並沒有完全變成印度人的日常生活語言。 英語是一個律師的語言、官員的語言、殖民者的語言, 是少數知識分子的語言。這些人把印度統一起來, 可是底層的人仍然講著各式各樣的話。英國人來之前, 印度為什麼無法統合,就是因為它的語言極度複雜。 赫曼赫塞的外祖父之所以變成傳奇, 因為他在印度至少學習了二十種語言。他編過印度一種語言「Tas sin」的字典,一直到今天,這部字典還是「Tassin」 這個語言日常生活中會用到的字典。赫曼赫塞也因此從小就對東方、 對印度,有一定的接觸與理解。
他的父親娶了母親之後,跟著外祖父回到德國, 從事的都還是跟傳教有關的工作。赫曼赫塞是家中第二個兒子, 也被期待繼續走傳教的路。但是赫曼赫塞是個早熟且神經質的少年, 所以對於神學的教育很不能適應。他最早顯現出來的是自閉, 到後來就產生了被迫害妄想的精神異狀。 我們幾乎可以確定他很小的時候,精神是有問題的。 他十三歲的時候,就曾帶著一把不知從哪裡來的左輪手槍, 失蹤在森林裡一整個晚上。還好他回來了, 要不然就不會有後來的文學家赫曼赫塞。特殊的性格與家庭背景, 留下了幾項深遠的影響。第一是, 他在十四歲的時候終止了正式的學業。第二, 因為他的精神狀態不穩定,使他成為家中麻煩份子, 也因此家庭與學校對個人的限制,他有比別人深的體認與痛苦。 在這個過程當中,他跟父親的關係,相當緊張。 赫曼赫塞一生中寫了很多作品,然而已經出版的作品中, 很少寫到跟父親有關的事情。在他的每一部小說裡,「爸爸」 都很遙遠。這可能跟他真實生活中與父親的衝突是有關係的。 所以他很清楚了解,作為一個不符合大人的小孩, 在成長過程當中會碰到一些什麼樣的事情。 這是他後來將近四十歲的時寫《徬徨少年時》,支撐他的最大力量。 這也是這本書為什麼會風靡全世界同樣活在掙扎中的青少年的原因。
第三項影響是,文學成為他重要的逃避,或更廣泛一點來說, 對美學的追求,讓他一個如此神經質的少年, 得以在那樣的環境裡存活下來。最早期赫曼赫塞寫的是詩。 當時他的詩絕大部分是韻文,而且他最早寫跟小說有關的作品, 都是「韻文劇」,就是押韻的劇本。他少年時代的作品, 特色是極度纖美,服膺十九世紀式的浪漫主義。 所以他一開始寫的時候,是一個標準的、早熟的浪漫主義詩人。 這在他的小說裡,多多少少都遺留了下來。
比方說他早期寫的小說《鄉愁》,還有一部份是韻文, 一直到第六版,他自己修改的時候才全部拿掉。另外, 他的文字非常細膩。聲音、視覺所有感官感受, 還有感官領受不到的邊緣地帶,是他最喜歡描述的。 追隨浪漫主義的精神, 赫曼赫塞早期的作品對於大自然有長篇的歌頌。 浪漫主義的精神之一,是強調人跟所有其他物之間,不應該有界線。 如何讓人透過感官、美以及美學精神,跟所有其他萬物融合為一, 這是浪漫主義重要的課題。所以赫曼赫塞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 作品中最大的障礙是,主角動不動就要跑到大自然裡去, 而一跑到大自然裡,他就會有長篇關於大自然的描述, 很多時候讓他的讀者無法忍耐。在他後期已經變成很知名的作家, 也就是寫完了《車輪下》之後,他隱居到德國的鄉間去, 寫了一批作品,風格幾乎回到浪漫主義那種對自然的描述。 這也是他被翻譯最少的一批作品,有些甚至連英文翻譯本都沒有。 我們可以看出來,浪漫主義遺緒對他的小說藝術構成的負擔。
還有第四個影響。 浪漫主義使得赫曼赫塞早期喜歡寫一些發生在遠方與過去、 無法查考的事物。他寫過一系列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故事, 遙遠的義大利,遙遠的文藝復興時代, 充滿了不可理解的熱情與神秘。
後來幾個關鍵因素使他改變了。關鍵之一, 他沒有正式的學歷又不想傳教,跟家庭搏鬥之後, 家人終於同意他不用傳教。但他該如何維持自己的生活所需? 赫曼赫塞做過大家可以想見的,寫作者自然會選擇的工作── 他做過書店的店員,而且時間還蠻長的。他另外一個經驗, 就不是一般作家會有的了──他曾當過鐘樓大鐘(tower clock)的學徒。什麼是「鐘樓大鐘」?十九世紀末期、 二十世紀初期, 每一座城市的每一座教堂都陸續將原來人工敲的古鐘, 變成巨大的機械鐘,時間一到就會自動叮叮噹噹響起來。 鐘樓大鐘在那個時代是非常重要的工業, 而赫曼赫塞曾受過長久而正統的機械訓練。 所以他對於機械有清楚的認識。 這個經驗影響了他作為一個浪漫主義者的美學態度。也就是說, 在擔任學徒之前,他的美學是極其纖細與耽溺的。擔任學徒的生涯, 則讓他認識到另一種美,機械之美。這對他的個性多少有所平衡。
二十七歲的時候,一九0四年,赫曼赫塞寫了第一本小說《鄉愁》, 讓他嚐到了成功的滋味,也讓他知道自己適合寫小說。『鄉愁』 是一部典型的成長小說。德文的成長小說,從歌德《威廉師父》(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以降,一般來說,有幾個約定俗成的特色: 小說中應該要有一個老師, 也應該要有一個週遭環境如何去影響他的過程。《鄉愁》 跟其他成長小說最大的不同,在於幾乎完全是一個少年的內心獨白。 其他的成長小說是外在的環境如何改變了這個人,讓他從兒童成長、 經歷了少年時期,變成一個成人, 外在環境則是促成這改變的必要因素。可是在《鄉愁》 中外在的因素很少,所有的成長都表現在一個人內心的、自省的、 不斷喃喃自語的紀錄與追尋。成長小說的「內」「外」,在《鄉愁》 中被顛倒過來了。
《鄉愁》在當時很成功,很暢銷, 赫曼赫塞就接下來又寫第二本小說《車輪下》。《車輪下》跟《 鄉愁》不一樣了,小說回到了成長小說傳統, 注重對外在環境的描述。不過對於外在環境的描述, 從頭到尾用的都是斥責的口吻。《車輪下》寫的是僵化的教育和環境 ,如何扼殺了一個天才,讓這個天才最後成了行尸走肉。 這本書非常地可惜,其實遠比《徬徨少年時》容易讀, 而且這本書在描述父母、家庭的壓迫與學校的不知變通上, 應該可以引起當年台灣成長中的小孩更高度的同感、更有共鳴。 很不幸的,它的書名《車輪下》不夠迷人,我真想把「徬徨少年時」 的書名搬過來,那這本書就會很紅、會有很多人看到。 就可能會有很多人想要打倒老師、打倒僵化的家庭制度、想要革命, 在台灣社會產生不一樣的效果。
寫完《鄉愁》之後,在一九0五年,赫曼赫塞生命中有了重大變化─ ─他結婚了。這麼纖細的一個小孩,他的婚姻跟別人很不一樣, 他娶了比他年長九歲的女子瑪麗亞。兩個人之所以在一起, 後來證明,因為兩人的精神狀態都有一點問題。他們結婚以後, 就搬到偏僻的鄉間小鎮去,在那裡生了兩個小孩。 但大概從第二個小孩出生開始, 赫曼赫塞就受不了那種枯燥無聊的鄉間生活。他開始逃。 以各種方式逃到外面去,譬如說每天去爬山, 可能到下午四點才回來。又譬如說他每年都會安排非常長的旅行, 最長一次的旅行那當然就是一九一二年的時候,跑到印度去, 展開長達八個月的旅行。
這對於瑪麗亞當然很不公平,也給她帶來很大的壓力。想想看, 如果妳有一個老公,每天一看到妳就恨不得自己趕快消失,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他們的婚姻狀態實在太緊張了, 一九一二年赫曼赫塞從印度回來,他們就決定離開居住的鄉間, 搬到瑞士去。他們選擇了比較都會的伯恩, 想要用這種的方式來挽救婚姻。他們搬到瑞士沒多久, 二十世紀歐洲最重大的事件──歐戰就爆發了。
歐戰對赫曼赫塞也是很大的折磨。他是一個耽美的少年, 而世界卻突然在他眼前陷入了從美學的角度來看, 最不可忍受的混亂醜惡情況。 所以他很快地就加入一位文學前輩所帶領的歐洲和平運動。 這位文學前輩就是羅曼羅蘭。 一九一五年羅曼羅蘭特別到瑞士去跟赫曼赫塞會面, 這對赫曼赫塞在歐洲的名聲有很大的幫助。 他一方面投身在反戰工作裡,一方面由於德國與瑞士交戰, 在瑞士有很多德國的戰俘, 所以赫曼赫塞還幫德國戰俘編讀物給他們讀。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赫曼赫塞出版了重要代表作《 徬徨少年時》。一九一九年《徬徨少年時》剛出版的時候, 上面作者名字不是赫曼赫塞,而是「Emil Sinclair」,就是《徬徨少年時》的主角辛克萊。 為什麼會掛這個名字呢?因為這本書一開頭是這樣寫的: 小說家們有一個傾向,他們都是以一種像神一樣的態度, 去處理他們小說的主題。自以為對整個故事、 對一個人的人生已經徹底了解了, 因此就覺得像是上帝自己一樣來細數一切, 認為在他們與顯然的事實中間,沒有隔閡的東西存在著, 認為整個故事中的每一個細節全都富有意義。 我不像那類小說家那樣,我做不到那樣。 即使我的故事對我的重要性,超過小說家的故事對他的重要性, 我還是做不到那樣。
從這個前言就可以知道為什麼作者的名字要掛上辛克萊, 因為這段話否定了小說家。如果這還是一個小說家寫的、 關於辛克萊的小說,那麼這段話豈不諷刺? 所以要假裝成是辛克萊自己出來講自己的事, 中間沒有經過小說家的改造。這裡透顯出一項文學史的重要意義。 作者這個角色在十九世紀之前,是敘述者,是作品的總管、 也是作品真正的擁有者。可是到了十九世紀末期,人們開始懷疑: 作者憑什麼壟斷敘述?作者憑什麼像上帝一樣, 可以告訴我們那麼多事情?《徬徨少年時》的出現, 也算是這個潮流中一個重要的波濤。這個潮流大概從一八六0年開始 ,西方文學裡不僅出現了「我」的敘述者(I-narrator) ,「我」的敘述者地位也日漸鞏固。 敘述者跟小說的主角是同一個人,也就是小說的視野開始縮小。 以前的全知觀點是敘述者知道所有的事情,什麼都知道、 什麼都告訴我們。可是從一八六0年代開始有一個很強烈的運動, 人們理解到一般人不是這樣在理解世界。一般人理解這個世界, 是用「我」為開端,也就是以「我」為限制。因此以「我」 作為敘述者的作品,也就越來越多。
赫曼赫塞在《徬徨少年時》裡面,把這個態度表達得很清楚。 他不要小說家來干預我們,我們不需要這樣的上帝, 每個人應該來講自己的故事。他擺了很明確的姿態, 表示這是真實的故事。所以將作者直接叫作辛克萊。兩年之後, 大家知道了作者不是辛克萊,而是寫《鄉愁》的赫曼赫塞, 但這本書也沒有受到影響,仍然有更多更多的人來讀。
《徬徨少年時》基本上是一部反小說的小說。就如前言所說的, 我們一般認為小說裡面寫的每一個細節都是有意義的。 然而如果我要寫自己的故事,真實發生過的, 那麼哪些事有多少意義,或是有沒有意義,我自己怎麼有辦法判斷? 我必須巨細靡遺地把它紀錄下來,讓我自己判斷, 同時也讓你們去判斷。
說老實話,我之所以對《徬徨少年時》感到懷舊, 是因為這本書的書名實在翻譯得很好, 它從頭到尾就是在處理辛克萊種種的徬徨。只是他的徬徨比起台灣六 0年代少年的徬徨,還多了一些。辛克萊有什麼樣的徬徨呢?第一是 家庭,自我跟家庭之間的關係應該如何處理?第二是學校, 尤其是學校的道德與規範,與青少年期正在萌生的慾望之間, 應該怎麼處理?我很清楚知道我有慾望,但是學校告訴我說, 做個好小孩,我應該壓抑我的慾望。 書中有一段寫到了辛克萊自暴自棄、去喝酒、墮落, 讓所有的同學都離他遠遠的。 這裡又出現了另外一個少年徬徨的主題-─孤獨。 覺得身邊所有的一切都在與你作對,沒有一個人是你可以信任、 沒有一個人是你的朋友、沒有一個人是你的安慰。 書裡面還有讓辛克萊掙扎的愛情,這愛情的對象很有意思, 事後我們發現原來是德密安的媽媽。我們可以從書中這個段落理解, 為什麼赫曼赫塞只能娶一個比他大九歲的女人作他的第一任太太。 那麼愛情要如何處理?愛情跟慾望之間的關聯又是什麼?《 徬徨少年時》的這些徬徨,我們在台灣讀書的少年們也都有,不過, 辛克萊比六0年代的台灣少年多了一樣衝突──宗教。
赫曼赫塞曾有一段時間對尼采非常著迷,他對尼采又愛又恨。 他討厭尼采的超人哲學,曾經用化名寫過《查拉圖斯特拉再來時》( Zarathustras Wiederkehr), 這本書就是要把賀曼赫塞討厭的尼采的部分拿掉, 也就是超人哲學裡霸道地宣告耶穌已死的、反基督的那個部分。 可是尼采有另外一部分,去理解什麼叫做超越、什麼叫做美的部份, 也就是酒神精神與阿波羅精神所刺激出來的、 超越於人之上的超人精神。不是意志上的超人,而是美學上的超人, 這部分卻是赫曼赫塞非常嚮往的。
著迷於尼采思想,讓出身於傳教世家的赫曼赫塞,激烈地反抗家庭。 尼采對於基督教最大的指控,就是基督教給了人一種「弱者的道德」 ,害了所有的人。比方說它讓人無法面對死亡,因為要嘛上天堂、 要嘛下地獄,死亡不再是終結,因為你可以有「第二章」。 但是尼采說,當你覺得你有「第二章」的時候,就是在逃避, 就沒有辦法去面對人生中最了不起得一件事情。 可是尼采還是留下了一個大問題,沒有了基督哲學, 那個人的道德要如何建立?這些東西都同樣地困擾著赫曼赫塞, 所以《徬徨少年時》的辛克萊就一直不斷地在這些事情裡徬徨。 但是還好這個小說不止有徬徨而已。小說的書名叫做「Demian 」,德密安是誰?他是一個年紀比辛克萊大的好朋友。 德密安象徵了辛克萊一直想要、卻得不到的答案。 德密安最早讓他知道,什麼叫做意志──我怎麼去操控別人? 我有沒有辦法去操控別人?德密安給了他強大的力量, 去超越辛克萊以為永遠無法超越的東西。 所以他隨著德密安而得到了很多的智慧。 書中比較有意思的是兩人與其他朋友們之間的討論, 是那些不斷的討論以及討論的敘述,讓這部小說那麼地生動而有趣。
這部小說的一項特色,對我們理解赫曼赫塞的作品很有幫助。 個性迥異的主角與朋友的組合,是赫曼赫塞最喜歡用的小說方式。 裡面的主角通常就是現實當中的赫曼赫塞, 然後他會去設計出另外一個、比主角活潑外向的角色。 那個角色就是赫曼赫塞想要變成的、理想的「我」,或者是, 一個他認為不得不放棄的理想對象。赫曼赫塞對於人生的許多看法, 我們都可以在小說中主角與這個角色之間的關係,看得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