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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九年的《徬徨少年時》
,叫好又叫座。 三年後赫曼赫賽又出了一本叫好又叫座的書──《流浪者之歌》。《 流浪者之歌》是一本怪書,用德文寫一個古印度的故事。《 流浪者之歌》原文書名是「Siddhartha」, 悉達多是釋迦牟尼在當王子時候的名字,他在菩提樹下悟道後, 才成為釋迦牟尼。《流浪者之歌》描寫悉達多出家得道的過程, 大部分根據佛經裡的記載,包括:他是一個有錢王國的王子, 作為印度社會最高層的婆羅門,看了許多生老病死,覺得不可解釋。 小說剛開始,悉達多王子在思考人生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一位印度教的沙門苦行僧,經過他家, 悉達多就去跟爸爸告別,決定要跟著苦行僧走、去尋求智慧。 他爸爸很生氣,不讓他去,但是後來沒有辦法改變他的心意, 只好讓他走了。 
 
和悉達多一起離家的,有一個好朋友叫做高聞達, 兩個人跟著沙門過了三年的苦行生活, 然而悉達多卻對苦行生活越來越難以忍受。不是他怕苦, 而是因為他覺得這樣的苦行沒有真正的目標、沒有真正的體悟。 
 
在書中,他跟他的朋友高聞達說: 
什麼是沉思冥想?什麼是軀體捨棄?什麼是持戒奉齋? 什麼是平靜呼吸?那是從自我當中一種短暫的飛離, 從生命的苦痛中一種臨時的逃避。那是對於生命痛苦的緩和、 對於生命餘刑的減輕。 
 
他認為苦行其實是逃避。只是在利用苦行的種種技巧, 暫時忘掉人生中的種種痛苦,這樣跟喝醉酒、 睡一場大覺來忘記人生的痛苦,又有什麼差別呢? 這是一個重要的概念。悉達多還提到另一個重要概念, 其實是西方現代式的,不可能是西元前六世紀印式度的概念──「 那是從自我當中一種短暫的飛離」。自我的這個概念非常重要。 因為《徬徨少年時》要解答的問題,就是「自我到底是什麼?」。 悉達多問,我們有走在正道上嗎?我們有獲得知識嗎? 我們有接近解脫了嗎?我們原本要逃避輪迴, 但我卻感覺我們在繞著輪迴的圈圈走。 
 
高聞達於是建議尋求不同方法。這裡便出現《流浪者之歌》 裡面最重要的設計──他們聽說有一個得道解脫的人,叫做世尊, 也就是釋迦牟尼。赫曼赫塞把原來同樣的一個人、 原來真實的歷史角色一分為二,悉達多仍是悉達多, 但悉達多聽到有一個已經得道的釋迦牟尼, 所以他就跟高聞達一起去聽世尊說法。 那時有許多弟子都繞在世尊身邊。高聞達聽了世尊的開釋之後, 雖然沒有進入涅盤,但他馬上被啟悟了, 他了解到生命是怎麼一回事,他認定世尊就是他要跟隨的師父。 悉達多也聽了世尊的說法,他知道世尊的說法是有道理的, 他見到世尊的時候,兩個人之間有了一段很精采的對話。 
 
悉達多說,世尊,我聽你所言我都能夠瞭解。 你把世界上的事情解釋得如此透徹,每一件事的因果環環相扣, 所以才造成這整個世界。但是我覺得這裡面有一個洞, 那就是世尊你自己。依照因果相扣的連環,世界是一個大的幻象。 為什麼我們得不到正道,就是因為我們看不懂這些東西, 而這些不就是因果結構的根本嗎?但怎麼會跑出你這個人呢? 你把因果解釋得這麼清楚,讓我們都能理解, 但是你又是怎麼來的呢?你並不在這因果鏈上,你是無因之果啊。 
 
世尊的回答也很有意思。他說,你很聰明,你聽懂了我的知識, 而且你還能找到它的漏洞。可是重要的不在於知識,而在於解脫。 我要教你的是解脫,我可以是一個無因之果, 可是你為什麼要我也在這個因果鏈上呢?我是一個無因之果, 卻使你得到解脫,你不就解脫了嗎?這就是高聞達所選擇的路。 他覺得跟隨世尊他就能得到解脫, 然而這是悉達多沒有辦法接受的一條路。所以他明明見到世尊, 也被世尊說服了。但是他還是選擇離開世尊、繼續到別的地方去。 
 
赫曼赫塞很美的、浪漫時期的文字,在這裡回來了。 悉達多離開佛陀所在的地方之後: 
在路上,悉達多每走一步都會學到一些新的東西。 因為世界在他眼中改變了,他也被這個世界迷住了。 他看到太陽在森林與山巒上升起,在遙遠的棕楗樹河岸落下。夜間, 他看見長空的繁星,鐮刀型的新月,一葉小舟似的在晨嵐中浮盪。 他看到樹木、星辰、野獸、浮雲、虹霓、岩石、野草、雜花、溪流、 河川、清晨叢樹上露珠的閃爍、遠方峻嶺的黯淡與蒼藍、鳥兒歌唱、 蜂兒嗡吟、風兒輕輕拂過稻田。這一切五光十色、千變萬化, 一向是那樣地存在。日月一向照耀、江河一向奔流、蜜蜂一向嗡吟, 但在以往的時日裡,這一切對於悉達多竟是一無所在、從未存在, 只不過是他眼前的那一層剎那即逝的幻象薄紗。他懷疑地、 詛咒地忽視了這一切,從他的意念的意念中排拒了這一切, 因為那不是實體,因為實體只是在可見事物的另外一邊。 
 
這是他結束了沙門苦行、聽過了世尊教誨、 離開了世尊之後所見到的世界。換句話說, 在沙門苦行或是追求解脫的時候, 因為你要求那個藏在萬象背後的實體,你就忽略了萬象。 而他現在等於是棄絕了實體,他便看到了萬物。 他看到了萬物也就意味著他感官的復甦。 所有這些在追求解脫中被壓抑的感官都回來了。這一段很美, 會讓我們以為說,那人生的快樂不就是如此而已嗎? 但是有一件事情馬上隨之而來:感官的復甦、對萬象的感受, 會激起一種東西,這也就是為什麼在追求解脫的過程中要擺脫萬象, 因為它就激起了慾望。接下來那個晚上他睡在一個渡船夫的茅屋裡, 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 
 
他夢見高聞達站在他的面前,穿著苦行者的黃袍, 神情哀傷地問他說,你為什麼離開了我。他隨即上前摟了高聞達, 擁在胸前親吻時,甜甜地,但那竟不是高聞達,而是一個女人, 袒露出豐滿的乳房,躺在他胸脯上吮飲。 那乳頭射出的奶汁強而有力,那乳汁有男人和女人的味道, 有太陽和森林的味道,有野獸和花卉的味道,有每一種果實的味道, 有每一個歡樂的味道。那境界,如醉如痴的境界,那境界, 興奮若狂的境界。
 

這是慾望甦醒的描述。跟隨著感官回來的就是慾望, 慾望一旦開始奔流,就一直流下去。接下來,悉達多進到城裡, 找了一個最有錢、最美麗的妓女渴慕樂。 外表看來仍是苦行僧的他來到渴慕樂家裡,渴慕樂問他:「 你來到這裡幹嘛?你有什麼東西?我為什麼要接納你?」他回答說: 「我有三樣法寶,使得沒有人可以阻擋我──我懂得等待、 齋戒跟思想。」渴慕樂聽了質疑道:「等待、齋戒、思想? 這有什麼力量?這有什麼好處?」他說:「一旦接納我, 你就知道了。」 
 
渴慕樂被他這種特殊的自信所吸引,便接納了他, 他就在渴慕樂的家裡住下。但他也不願依賴渴慕樂, 渴慕樂就將他介紹給一個大商人。悉達多屬婆羅門階級,識字、 很會說話,他很快就幫商人賺了很多錢。苦行的人, 棄絕了對苦行的追求之後,進入了世俗社會,得到了女人、 慾望的滿足、金錢以及一切的享受。就這樣過了一段時日,有一天, 他又做了一個夢。夢見渴慕樂養了一隻名禽在精緻的小籠子裡。 那隻小鳥總是在清晨輕聲地鳴唱, 有一天早上他突然聽不到小鳥的歌聲,很驚訝走到鳥籠旁, 發現那隻鳥死了,僵硬地躺在那裡。他把鳥從籠子裡拿出來, 放在手心裡一會兒,然後將牠丟到路上。就在同一個時間, 他遽然恐懼、覺得心痛,好像把他生命中最美好、最有價值的一切, 連同那隻小鳥,一起拋擲到路上了。 
 
悉達多從夢中醒來後,莫大的悲哀感覺淹沒了他。 他似乎覺得自己已經在一種毫無價值、 毫無意義的方式當中消磨了他的生命。什麼東西也沒有保留下來, 在任何方面都沒有可珍惜、有價值的東西。他孤寂地站著, 像一個海難者站在海岸上。所以他就離開了渴慕樂,離開了那個城, 走了出去。他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太累就睡了一覺。一覺醒來之後, 剛好有一個僧侶走過他的身邊,竟然就是高聞達。 他認出這位幼年的朋友,高聞達倒是一開始沒有認出悉達多。 兩人有了一段對話。高聞達得道了,仍然隨著世尊的道理在修行, 而悉達多卻走了一段世俗墮落的道路。兩人短暫相會之後, 悉達多繼續往前走,走到了他上次作夢的渡船頭,遇到了擺渡者。 擺渡者收容了悉達多,並教他如何聽河水的聲音。 於是他就跟著擺渡者每天擺渡、聽河水的聲音。 
 
一天,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孩,要來坐渡船。悉達多一看, 認出那女人是渴慕樂,那小孩呢?是悉達多離開後渴慕樂生下的, 悉達多的兒子。渴慕樂剛好在要上渡船時,被毒蛇咬了, 不久後死在擺渡人的小屋裡,留下了小悉達多。 悉達多努力想把兒子養大。可是兒子在都市裡長大, 完全不能忍受兩個擺渡老人家的管教。悉達多一直耐心地、 不斷地試圖教導小孩,然而擺渡的朋友卻一再告訴他, 這樣做不一定是對的。悉達多不管, 仍然用同樣的方式耐心地對待他的兒子。儘管如此, 有一天小悉達多還是跑走了,悉達多失去了小孩之後,回到渡船頭。 他心裡面痛了很久,但是必須接受,他的兒子不是他, 不會照著他的方式來生活。接下來,他的擺渡朋友也過世了。 故事最後,他又再一次地遇到高聞達。 這次高聞達還是沒有認出悉達多, 因為悉達多已經徹頭徹尾成了一個擺渡人。他從聽河水、 從自己的經歷,想到了非常多的東西。 
 
他說: 
一個人可以愛上種種東西,但一個人不會愛上語言。對我而言, 種種教義通通沒有用處,它們沒有堅實感、沒有柔軟性、沒有色彩、 沒有稜角、嗅不出氣味、嚐不出味道,他們除了文字以外, 什麼都沒有。 
 
他又說: 
我不願否認我所說的愛,跟世尊所宣揚的教義有著顯然的牴觸。 那正好就是我為什麼會那麼不信任語言文字的理由, 因為我懂得這種牴觸是一種幻滅。我知道我跟世尊的意見完全一致。  
 
兩人相談一陣子之後,又各自離開走自己的路了。故事結束了。 
 
為什麼悉達多本來跟釋迦牟尼是同一個人, 但是在小說裡悉達多卻沒有接受釋迦牟尼的教誨與教訓? 因為釋迦牟尼能給他的只有知識。 他一定要跟釋迦牟尼一樣重新去經過那一切,那開悟才是真實的。 知識只能給你一種理解,這種理解跟經驗的領悟,永遠不一樣。 換句話說,經驗超越知識,知識無法取代經驗的。高聞達所走的, 是知識的路,但是悉達多他堅持要經驗。 
 
一九三三年,赫塞又出版了《東方之旅》(Die Morgenlandfahrt)。《東方之旅》 講了一個非寫實的故事,大概也是赫曼赫塞的小說裡最難懂的一篇。 小說裡有一個人,一直試圖地去記錄他到東方的一趟旅程。 可是這趟旅程非常神秘,不僅是空間上的旅程,也是時間上的旅程。 他回到十二世紀,到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地方。更奇怪的一件事, 是當他展開東方之旅的時候,人家就告訴他說, 這個東方之旅絕對不能被記錄。要紀錄這趟東方之旅,註定會失敗。 可是他覺得這個東方之旅對他如此具啟發性、如此重要, 非記錄下來不可。所以小說就是在寫這個人如何試圖記錄東方之旅, 以及在試圖紀錄、在尋找資料的過程中,如何不斷地挫敗。 而他最後因此在旅途中,被其中一個失蹤的僕人, 帶進到另一個更大的、更神秘的國度裡面。 
 
這一篇神秘的小說,描述的不僅是那一趟東方之旅的不可言說性, 還隱約指出了,人生和語言當中,有一種根本的矛盾與差距。 有一些東西,你一旦把它說出來,它就不是那個東西了。 對赫塞來說,西方式的語言,或說分析式的概念, 會破壞整全的經驗。這就帶出了經驗與知識之間的衝突。《 東方之旅》重複了赫曼赫塞的作品中一直關注的主題── 我們如何棄絕知識,或者說如何認清知識、回歸經驗。 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利用東方與西方之間的差異,來傳達這個主題。 換句話說,《東方之旅》總結了他之前一直在追求的東西。 原本西方社會走的是一條分析的路,利用分析、 利用強大的理性能力,讓我們認識了很多事情。 可是當這個分析的能力,幫我們認識了週遭的所有東西, 我們卻發現有一樣東西一直在逃避著分析之刀的刺探, 那就是分析的主體──自我。自我是沒有辦法分析的,或者說, 自我是無法在分析之後得到清楚圖像的。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赫曼赫塞和他太太兩人都經歷了精神崩潰。 這一次崩潰發生時,赫曼赫塞年紀比較大了,可以自己處理。 他處理的手段之一就是跟太太瑪莉亞在一九二0年離婚。 另一項手段則是他大量閱讀精神分析的文獻。 其中當然包括了佛洛伊德,不過他並沒有被佛洛伊德說服, 而是接受了榮格(Karl G. Jung)的理論。 
 
榮格本來是布勒(Blueler)的學生, 後來因為布勒十分信服佛洛伊德,跟佛洛伊德合作, 也把榮格帶到佛洛伊德那邊去。第一屆國際精神分析學會的會長, 就是佛洛伊德建議由榮格擔任的。可是榮格對於精神分析的看法, 很快地就跟佛洛伊德有了分歧。兩個人除了相信精神分析是有用的, 以及相信人有一個表面的潛意識所看不到的東西之外, 大概也就沒有什麼重疊了。他們雖然有師生關係, 但在一些很根本的信念上,兩人論點完全不同。佛洛伊德強調, 人的潛意識是一種「心理經濟」
(psychic economy)的模式。也就是說,人在一種經濟學的考量底下, 為了要處理幼年、童年的經驗,所以就進行壓抑, 而壓抑則造成了潛意識。換句話說, 每個人的潛意識都是一種經驗的產物,我們要挖掘潛意識, 就要去把被壓抑的經驗與記憶挖掘回來。可是榮格認為, 人的潛意識基本上是集體性的,來自於一種非常神秘的原型。 這是潛藏在所有人類共同意識底層、一種神話性的東西。 這裡面有一個陰性的Animus,一個陽性的Anima, 一個陰性的力量跟一個陽性的力量作為原型, 彼此互動而產生了種種的掙扎與衝突,才形成了我們的潛意識。 榮格的理論有一個好處,是它離開了個人的生活, 提供了不需挖掘自己就可以理解潛意識的方法。要理解潛意識, 可能比較需要知道的是神話以及儀式之類的東西。 
 
有一段時間榮格的心理學跟人類學結合在一起, 對藝術家造成了很大的影響。赫曼赫塞也在受影響之列。 對佛洛伊德來說,人重新變回一個完整的人,是不可思議的, 或者說,那是沒有道理的。當人出現病症時, 精神分析可以幫你減輕你的症狀, 可是精神分析永遠沒有辦法讓你的潛意識變成顯意識, 或者讓你完全沒有潛意識的黑暗。 但是榮格的理論卻可以往這個方向傾斜。 也就是說你可以透過各種方式,把你的潛意識變成可以瞭解的東西, 而與顯意識合流。榮格的理論通俗化之後, 就被解釋為人的理性與非理性或是理性與感性,可以進一步結合, 成為一個完整的人。赫曼赫塞一直都在追求自我的意義, 以及這個自我怎麼去對抗、去跟週遭的環境區別。 所以他從榮格那裡得到的一個基本概念就是,人是可以變完整的。 應該這麼說,第一個前提是,我們現在所過的日子, 尤其是在以分析為主導的知識底下,使我們變成不健全的、殘破的。 可是我們有希望把我們自己的生活、把我們個人變回完整。 只是在變得完整的過程中,你要克服種種誘惑。 這個誘惑不是慾望的誘惑,而是分析的誘惑、說明以及知識的誘惑。 《東方之旅》所要講的東西就是,如果你有那麼大的衝動, 想要知道自己是什麼,那當你一開始知道、紀錄你是什麼, 你就不再是原來的你自己了。所以如何屏除過度理性的語言和方式, 去碰觸到那個不可被紀錄的東西,是最大的難題。 如果能夠找得到解答,自我就能夠昂然地建立起來。 
 
赫曼赫塞顯然在這個問題上,經歷過很多思考、困難, 並且不斷地找尋答案。從他出版《東方之旅》到《玻璃珠遊戲》, 這一直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問題。而他之所以能將《玻璃珠遊戲》 寫完,事實上也就意味著他找到了那個終極的答案。 他繞了一個大彎才找到這個答案,他繞到十八世紀末、 十九世紀初一個重要的哲學家身上,他在席勒(Friedrich Von Shiller)的哲學裡找到了答案。
 

玻璃珠遊戲》很複雜,有很多哲學論辯,但其基礎就是席勒的哲學, 以及席勒對美學的概念與解說。要了解《玻璃珠遊戲》的話, 應該看席勒的《關於人的美學教育》(On the Aesthetic Education of Man)。席勒的哲學裡有很多面向, 但其中一個面向最容易用來理解《玻璃珠遊戲》。那就是席勒主張, 人最根源的力量,是「遊戲的本能」(play impulse)。人真正最純粹的力量是遊戲的力量, 在遊戲中我們才得到作為一個人最根本的東西。為什麼是遊戲? 因為遊戲沒有目的,因為遊戲沒有算計, 因為遊戲可以超越很多東西。 
 
席勒說:遊戲可以作為我們的感官、感受跟理性知覺之間的中介, 也可以作為理智想像跟實踐意志之間的中介, 還是外在與內在世界之間的中介。遊戲是具象與抽象之間的中介, 是現實跟分析之間的中介,遊戲同時提供了抽象跟具象、 現實與分析之間的整合。遊戲將我們的內在需求,投射到外在世界, 讓外在世界與內在世界,同時獲得澄清。 遊戲讓我們在保有混亂的同時,看到了模式。遊戲釋放野性, 卻又不讓我們的野性失去控制。遊戲一邊讓我們跟別人互動, 一邊又感到自我滿足。 
 
這是席勒對於遊戲的界定。他想要告訴我們: 被分化了的人變成理性的工具,所受到最大的傷害, 就是你不懂得什麼叫遊戲。一切都被區分開來,外在就是外在, 內在就是內在,感官就是感官,理性就是理性。 我們原來可以把這些東西整合的。在遊戲中達到的最高整合狀態, 被我們完全遺忘了。 
 
《玻璃珠遊戲》可以說是對席勒哲學的一番轉寫。《玻璃珠遊戲》, 寫的是一個玻璃珠遊戲大師的生平故事。這是一個未來故事, 赫曼赫塞說,這應該是在二四00年寫的, 但是他把它改成二十世紀後期的某一個時間點,一小群菁英團體, 透過一種很奇特的遊戲「玻璃珠遊戲」,把所有的精神結合在一起。 「玻璃珠遊戲」是一個高度理想化的遊戲, 是席勒所說的遊戲精神的具體呈現。那個遊戲包含了音樂、哲學、 神學以及幾何。所有人類精神中最好的東西, 都融會在這個遊戲裡面,可是它沒有任何目的。在那個無目的當中, 人建立成為一個完全的整體。 
 
《玻璃珠遊戲》在一九四三年出版, 赫曼赫塞在一九四六年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 諾貝爾獎的贊辭中特別提到他的詩集以及這本《玻璃珠遊戲》。 如果將這本書跟赫曼赫塞之前的作品合起來看, 我們就可以看出赫曼赫塞文學作品幾個重大的意義。 
 
其中一個意義是,反現代文明的一股力量。 他將史賓格勒傳下來的悲觀,做了清楚的釐定。 赫曼赫塞認為西方世界出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就是理性過剩。 理性瀰漫在每一個地方,破壞了我們的生活。因為理性過剩、 因為高度分工,使得我們都變成殘缺的人, 每一個人都失去了感受的力量,被工作變成了一個個小螺絲釘。 我們被金錢系統所統整, 失去了不依賴金錢去評斷所有事物價值的能力。 
 
第二,他提出了一個治療理性過剩的方法。 一方面是將人重新整合回來, 重點就是逆轉知識與經驗在理性中的優先權。知識不可能取代經驗。 即便聽了釋迦牟尼最智慧的語言,悉達多也還是要到最凡俗的地方, 去過那種生活,自己去瞭解到財富、慾望跟性能夠帶給他的, 不過像是一隻死在籠子裡的鳥的那種生命力而已。 他一定要自己去體會了解這件事情。 
 
赫曼赫塞另一個重要的貢獻是,他將這些東西刻畫成為東方。 還記得我們說《玻璃珠遊戲》的獻詞,是「寫給到東方朝聖的人」。 書中也有很多向東方致敬的片段,比方說寫到老子等等。他認為, 救治西方世界理性過剩的文明病,得向東方學習。 我們要學習悉達多、要學習釋迦牟尼,要學習東方的一種「不分別」 ,一種不用理性去分別的方法,以及不用理性去述說的態度。 這樣才能回到席勒要我們瞭解的那種「遊戲本能」。 
 
透過赫曼赫塞的作品,就浮現出一種西方人對於東方的想像。 西方人如何想像東方,當然有很多不同的層次。例如說薩伊德( Edward Said)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 這本書的「東方」指的不是遠東的我們,而是近東。 西方人跟薩伊德所講的「東方」,有很緊張的關係。 因為地理上的緊鄰、宗教上的衝突, 再加上非常複雜的帝國主義侵略征服。那個「東方主義」 有一部份可以複製在西方看待遠東的態度上,例如說中國、日本、 印度。但還有一些東西是不能複製的。例如說,因為中國夠遠, 所以中國在歷史上, 曾有幾次被西方知識分子拿來當作批判自己社會的理想典型。 在啟蒙主義時代,孔子很了不起,他是一個哲學家皇帝。他們說, 我們西方人很早就提出哲學家皇帝的概念,可是我們真是沒有用, 柏拉圖講的我們都沒有實踐過,人家中國很早就實踐了, 而且從此之後一直都是這樣實踐。 這就是當時伏爾泰等人帶給法國人的印象。 可是等到西方的帝國主義進來的時候, 東方又變成一個非常腐敗的象徵。赫曼赫塞最大的貢獻, 是透過他的作品,呈現了另一個東方圖像。他筆下的東方, 既不是由哲學家皇帝統治的理想大地,也不是腐敗落後、 應該被征服的地方。他將這兩種印象做了調和, 並且解釋為什麼東方是今天的東方。 東方人為什麼這麼容易被西方人征服? 東方人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沒用? 因為東方人根本就不在意你所在意的、這些理性物質分析的東西。他
?怍珗L的是一種神秘的、整全的生活。換句話來講, 他的確在塑造著「東方精神勝利」。東方是精神的泉源, 如果你把那裡的人都殺光了,那會是你自己的損失, 因為你就沒有辦法理解在西方如此分化之前, 人還可以有各種不同的、精神生活的存在。 所以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赫曼赫塞透過這些小說, 塑造出一個可以解決西方悲哀、值得學習的東方。 而他那隱晦而充滿藝術的表達方式, 則為他在一九四六年贏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可是要到一九六0年代,他在英語世界才開始大紅特紅。 因為六0年代毛澤東革命啟發了學生運動, 也因為學生運動對於東方的興趣,接下來所有的嬉皮都稱自己是「 禪宗觀念論者」(Zen Idealist)。當時鈴木大拙的《禪學隨筆》 變成英語世界裡年輕人人手一本、非讀不可的書。 以禪宗作為代表的東方於是興起了, 這跟赫曼赫塞所塑造的東方形象不謀而和。 所以他的小說在嬉皮世代也大為流行。 因此在受到美國文化影響的台灣也跟著大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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